曾經以為，能深刻影響我情感的，只有感情。
從沒想過，工作竟也能成為，時光荏苒之後的刻痕，支配著我的情感。
過去兩年的奇妙經歷，使我心懷感激，再度明白「相信」對我有多麼重要！
那一天早晨，是我第一次親身經歷一場批鬥的開始。
從前看過許多職場間的爭奪與政治性事件，但卻從無親身體驗，總是覺得，那是上面的事。而我，只是一隻小螞蟻，無從被鬥。但事情有時候不像我們想像的那樣簡單，批鬥，會自動找上門。
這慘烈的批鬥過程我並不想重新回憶，當中所看盡的人性，讓我被無力與挫折感打敗，於是在批鬥事件發酵的幾天後，我送出辭呈。
在決定辭職之前的幾天，我是非常痛苦的。我不斷回憶著半年多前那場舖天捲地而來的瘋狂review。被要求幾乎每天更新一版的工作報告，即使滿滿寫著過去幾年的成績與努力，都無法停止不斷不斷的review。他們要看的，其實並不是我們的工作成果，那只是一場為了改組而興起的推託戰術。我們成了人球，四處碰壁。那次的review，在我心裡留下很深的傷疤，幾乎讓我失去了自信，淪落至懷疑自我價值的地步。
但就僅僅在半年多之後，它又來了。這次我雖有了新的老闆，我在抵擋不住時也曾call help，但當中一波又一波的戰爭，讓我非常徹底地，不想再玩，我在得不到支援的情況之下，選擇離開。流著淚、發抖著打著辭呈的我，只是想要解脫。半年多前的傷疤未癒，再次被血淋淋地揭開，並且烙上更痛的印記。那是一種被當成垃圾的感覺，對工作的自信完全喪失，心裡想，我怎會走到這裡？
在那個當下，最為可悲的，是我無法再相信誰，尤其是我的老闆。從小在威權體制長大的我，服從權威與倫理。老師、上司這等角色對我來說，是一座燈塔。或許這樣很傻，但這就是我從小到大的中心思想。一個讓我無法信任的管理階層，在孤單的漫漫鬥爭長路，我走不下去。「冰凍三尺並非一日之寒」。從改組之後一直無法突破的陌生關係，讓這次批鬥變成壓垮我的最後一根稻草，也促成了我的毅然決然。
我在一個周末email出辭職信，意料之中地，收到J的回信。他告訴我，他謝謝我過去的努力，並且在一個多月前的performance review時，將我晉升至更高的職等。看著那封信，絲毫感覺不到安慰，因為我根本就不相信。當時在我的心裡，對J的信任，已經徹底墜落至最谷底。他淡漠疏離的管理方式，讓我心冷地幾乎要停止心跳。
甚麼都留不住我。
與J通了有史以來最長的電話，他非常明顯地想要了解我，也希望我能了解他。他釋出許多善意，勸我不需要這樣就離職、說挺喜歡我的個性、談彼此的小孩、談職場總會遇到的政治性問題、說他並不常這樣留人、說以後political的事情就全部推給他、說那些人也不敢對他怎樣。很奇怪，我就是不為所動，或許一顆早已冰透的心，無法因為一點溫暖就活過來。
我還是要走。
奇怪的事情開始發生。從來不care我的台灣GM竟然主動約談我，他用一種完全無法理解的積極態度要我留下來。他提出許多建議，甚至在辭呈被J批准之後，要我主動寫信給J，說自己要留下來。我不是初出茅廬的菜鳥，自我感覺也沒有太良好，這樣參不透目的又積極過頭的要求，並不能讓我釋懷，也無法使我感覺到被重視。取而代之的，是相當程度的狐疑。我無法領悟這個GM究竟是為了甚麼要這樣留我，我只知道他絕對不是因為我在工作上的價值，這不是我要的。在長談三次之後，依然留不住我。
很難形容人在深切希望解脫而又得到解脫之後，是多麼暢快。決定離開之後，我的笑容又回來了，每個人看到我都驚訝我的氣色太好，更加證明我的決定是對的。
在一番波折之後，我終於如願從HR那兒拿到我的離職單，開始跑離職程序，而J也說會簽好名回傳給我。但是幾天又過去，我始終沒接到J簽好名的離職單。
命運是很奇妙的，在深不可測的谷底，一抬頭，卻看見了太陽。
同事A在我離職日的前四天來找我，他問我願不願意轉到他部門。我與A相識很久，也共事過很久，他這個動作很感動我，他讓我覺得我還是有價值的。於是我答應了他，於是一天內，他的老闆JC也來跟我談，確認我的意願。當時的我很單純地覺得我被肯定，所以我想繼續工作，只要不在這個不受重視的冰窖部門都可以。JC在我離職日的倒數三天找上VP C，想讓我做部門的轉調。於是VP C立刻找了大VP H，要他核准。
沒想到大VP H一聽到我的名字，立刻要VP C幫他了解情況。VP H說我老闆J去找他，說欣賞我很smart，說留不住我，不知道我為了甚麼這樣堅決要離職，J猜測，我一定遇到相當不公平的待遇，於是VP H要VP C幫他在台灣調查，找出罪魁禍首。VP C見狀自然也不敢再提我要轉至他部門的需求，先答應VP H會幫忙試著留我。於是VP H通知我老闆J這個一線希望。
這個時候的我，心態已完全準備好要接受新職務的挑戰，正等著JC最新的通知。
就在我離職日的倒數兩天，JC告訴了我不可置信的消息，原來我老闆J曾經從美國打過三次電話給台灣GM，請他幫忙留我下來。聽到這個消息的我簡直不敢相信我的耳朵，怎麼可能？一直以來可有可無的我，連週會取消都不被通知的我，即使被批鬥都尋求不到支援的我，可以讓J費盡心思就為了想留我下來。J先找台灣GM，接著再找上大VP H，整件事情都連接起來了，GM怪異的行徑、J雖批准離職卻一再拖延離職流程，都得到了解釋。我驚訝的無法言語，不論J是甚麼時候開始感覺到我的重要性，我被徹底打動了。於是心寒至極的身體慢慢回溫，所有的混沌也一掃而空，當初離職的理由已然不復存在。我是可以的、我是被重視的、在這公司我不是被人踢來踢去的皮球、老闆是支持我的。
其實，這樣就夠了。
即使鬥爭仍會繼續、即使political依然存在、即使問題還是問題，在我可以重新相信的那個當下，就可以重拾信心去克服所有的困難，這就是我要的，原來，我『可以相信』。
JC說，VP C要我給他一個面子，至少多留個一周考慮考慮。於是，我的離職日延到一周後。
我只知道，我要謝謝J。
我在那個周六的深夜發了一封email給J，說我很驚訝J曾經打過電話給台灣GM試著要留我，雖然GM找我談了三次之多，卻從沒提過這是J的意思，我非常謝謝他的重視。
J回信了，他問我適合的時間，他要給我電話。
於是我與J在恢復上班的那個周二接起了改組將近一年以來不曾連接的那條線。J對我說，現在你當初那兩個離職的理由應該已經不存在。我沒有回答，因為原因已經不重要，我是被感動的。我說我一直都不知道J為了我找上台灣GM的事，J在電話那頭笑聲靦腆。我於是理解了，我這個老闆是內斂的、他沉默卻不冷漠。所有曾經的誤會瞬間消逝，而此時此刻，老闆J在等我的答覆。我說，這樣我OK。J說，以後你就在台灣幫我看著。我說好。
整個離職完美落幕，過程很慘烈卻讓我看到了很多事情，也才明白溫暖並沒有棄我而去，最重要的是，老闆是肯定我的，在從來沒有見過面、也很少電話溝通的模式中，他著實看到了我的能力，用他的誠意感動了我，使我找回信心。在之後一年的溝通中，我採取主動，試圖破冰，融化這個太過內斂的老闆。雖然效果相當有限，但畢竟都有進步。我從來沒有遇過這種部屬關係，陌生而遙遠，彼此之間僅靠一條細線維持，我從2010年開始笨拙地學習。
或許我是個很需要上司鼓勵的生物，只要一丁點positive feedback，就可以再度邁開腳步勇敢前進。從離職事件落幕這一年以來，於公於私，有時停滯、有時進步，但我心裡是清楚的，不再像當初那樣徬徨無助。失去了信心時，鮮明的往事歷歷在目，讓我願意相信。
於是我與其他人默默地在台灣努力著，即使有段時間沒有太重要的project，我們仍在岡位上，繼續著。
一年過後，今年6月、我37歲生日剛剛過完的某一天，大VP H來台灣時突然要召見我的部門。一頭霧水的我匆匆忙忙從外出午餐處趕回公司，不知道發生甚麼事。
我還記得那個場景，VP H在簡短寒暄過後，看著我說：「你準備要請客了，我好像有簽到一個promotion。」
整間會議室裡瀰漫著笑聲與叫聲，對我們部門來說，是如此令人驚奇又振奮的消息。謝謝老闆，你總是用這種極度沉默的方式肯定著我，我會慢慢去習慣，這種鴨子划水的模式。
在VP H自行爆料的一個月後，J才找我，若無其事地說：「我把你的title改成manager。」好吧，我承認我有點習慣了，這樣雲淡風輕裡蘊藏的，是你對我的肯定。看似簡單的『改title』，就是你升了我官，只是當天的對話，還是太過冷靜，我只能淡淡地說：「喔，好，謝謝。」
如果你問我這段旅程中的收穫是甚麼？我只能想到一件事，那就是古人所說的柳暗花明是真的存在。從被滅部和被迫改組的那天開始到今天剛好整整兩年，如同坐雲霄飛車心情三溫暖的我，午夜夢迴時仍然有些不敢相信這如同戲劇的劇情在我的工作旅程中上演。我學習到不去想得太遠，立定短期目標就已足夠，因為你永遠也不會知道，接下來會發生甚麼事，而貴人又會在何時出現。走到谷底的日子一轉眼，就又是柳暗花明，充滿陽光的日子。
我會好好珍惜，這得來不易的位置，那是兩年前墜落谷底的我不敢想像的境界。
這不是終點，而是另一段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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